溫經書之三

  溫經書
  【原文之三】
  凡讀書,二十歲以前所讀之書,與二十歲以後所讀之書迥異。少年知識未開,天真純固,所讀者雖久不溫習,偶爾提起,尚可數行成誦。若壯年所讀,經月則忘,必不能持久。故六經秦漢之文,詞語古奧(1),必須幼年讀。長壯後雖倍蓰(2)其功,終屬影響(3)。自八歲至二十歲中間,歲月無多,安可荒棄,或讀不急之書?此時,時文(4)固不可不讀,亦須擇典雅醇正,理純詞裕,可歷二三十年無弊者讀之。若朝華夕落,淺陋無識,詭僻(5)失體,取悅一時者,安可以珠玉難換之歲月,而讀此無益之文;何如誦得左、國(6)一兩篇,及東西漢典貴華腴(7)之文數篇,為終身受用之寶乎?
  且更可異者:幼齡入學之時,其父師必令其讀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易》、《左傳》、《禮記》(8)、兩漢、八家文(9);及十八九,作制義應科舉時,便束之高閣,全不溫習。此何異衣中之珠,不知探取,而向塗人(10)乞漿(11)乎?且幼年之所以讀經書,本為壯年擴充才智,驅駕古人,使不寒儉,如蓄錢待用者然。乃不知尋味其義蘊,而弁髦(12)棄之,豈不大相剌謬(13)乎?
  我願汝曹將平昔已讀經書,視之如拱璧(14),一月之內,必加溫習。古人之書安可盡讀?但我所已讀者,決不可輕棄:得尺則尺,得寸則寸;毋貪多,毋貪名;但讀得一篇,必求可以背誦,然後思通其義蘊,而運用之於手腕之下。如此,則才氣自然發越(15)。若曾讀此書,而全不能舉其詞,謂之畫餅充饑;能舉其詞而不能運用,謂之食物不化。二者其去枵腹(16)無異。汝輩於此,極宜猛省。
  【註解】
  (1)古奧:古雅奧博。
  (2)倍蓰:一倍至五倍。蓰,音「喜」。
  (3)影響:不實際。
  (4)時文:應試的文字,相對於古文而言;在清朝為八股文。
  (5)詭僻:奇特荒僻。
  (6)左、國:即《左傳》與《國語》。《左傳》,原名《春秋左氏傳》,亦名《左氏春秋》,相傳為春秋魯太史左丘明所撰,內容以記春秋的史事為主,起於魯隱公元年(西元前七二二年),止於魯哀公二十七年(西元前四六八年),凡歷十二公,二百五十五年。《國語》,為國別史之祖,內有周、魯、齊、晉、鄭、楚、吳、越八語,分記春秋八國之事,共二十一卷,所記之事略合於《左傳》之時,而不合於《春秋》;文字古樸,類似《左傳》,故司馬遷以為左丘明所作。有人稱《左傳》為《春秋》內傳,《國語》為《春秋》外傳。
  (7)華腴:豐美有光彩。腴,音「魚」。
  (8)禮記:亦稱《小戴記》,四十九篇,漢戴聖所傳;本為解《禮》經的書,今為十三經之一。
  (9)八家文:指唐韓愈、柳宗元,宋歐陽修、王安石、曾鞏、蘇洵、蘇軾、蘇轍共八大名家所寫的古文。
  (10)塗人:路人。
  (11)乞漿:要水。
  (12)弁髦:音「變毛」;比喻無用的東西。弁,古時緇布冠。髦,小孩披於額前之髮。
  (13)剌謬:乖戾謬誤。剌,音「臘」。
  (14)拱璧:大玉。拱,兩手合圍。
  (15)發越:播散。
  (16)枵腹:飢餓腹中空虛。枵,音「消」。
  【講評】
  二十歲是人生發展階段一個很自然的分野。在古代,二十歲的人稱作「弱冠」,要行冠禮;到今天,二十歲的人才算作「成人」,才能享受像投票等公民的權利。二十歲以前,心意天真、思慮單純、情緒安定,還沒有太多外物的糾纏和俗事的干擾,所以讀書的效率特高特快。凡讀過背熟的,雖經歷很久不曾溫習,偶然提起,還是可以琅琅上口,背出幾段。二十歲以後,一方面是操慮太多、俗務繁忙,能夠靜心定氣的環境較差;一方面也是由於壓力太重、心有旁騖,以致所讀的書,未幾而忘,無法久留。
  所以,二十歲前後所讀的書,應該有所區別。二十歲以前,記憶力強韌,應該多讀像六經、先秦兩漢時代那種詞語古奧的文章,即使並不太瞭解其中的意義也不打緊。因為這個時候讀書,主要的目的在儲存資料,以便日後發展才智、應付考試之用;有如儲蓄錢財一般,日積月累之後,急需用度的時候就不用愁了。二十歲以後,正是參加科舉考試的年齡,這個時候所讀的書,自然要偏重在與考試有關的項目,就是四書和時文。跟六經秦漢古文比起來,這些課程當然比較淺顯易懂,所以讀的方法也就不只是要求背誦,還得講求理解和應用才行。在八歲到二十歲之間,雖然並不直接面對考試的威脅,但是應付考試的時文,也應該加緊準備。由於時間緊湊,所以不應該隨便浪費。要選擇文字典雅、思想純正、說理通暢、辭彙豐富一類的來讀;不可以讀那些嘻笑怒罵、譁眾取寵、淺薄無知、奇特詭僻的東西。語云:「取法乎上,僅得乎中。」選擇學習模擬的對象時,豈能不特加謹慎注意呢?
  前在本篇「小序」中有言,可讀的書分該讀的與想讀的兩種;而該讀的書又可區分為應考所需,與人生所需兩類。今為應考所需而該讀者為教科書一類,古則為應舉書,也就是《四書》時文這一些。至於《詩》、《書》、《易》、《左傳》、《國語》、《禮記》、兩漢、八家古文,是古代士子為增進生活、創造生命、繼往開來、擴充才智等人生需要而該讀的書。古代的士子有這一類的該讀之書,我們現代的讀書人,是否也應該有呢?
  二十歲以前讀該讀的書,其目的便是要用,或應考,或應世。要用就必須「有」。所以讀書的重要方法之一是溫習:把讀過的書,日積月累的存起來,久而久之,學識自然多,可用的材料也多,寫起東西來,自然能夠左右逢源。溫習的主要方法為背誦,只有讀得滾瓜爛熟,才能徹底明瞭文章的組成形式與內容意蘊。唯有這樣的讀法,讀過的東西才能完全歸你所有,也才能夠供你任意使用。古代應舉的讀法,不全然適用於今日;但對文史寫作而言,仍深具參考的價值。
836月中央日報出版《聰訓齋語》59-64

by 甲多先生 @ 1993.11.18 臺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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