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原文之二】
圃翁曰:人往往於古人片紙隻字,珍如拱璧;其好之者,索價千金。觀其落筆神彩,洵(1)可寶矣。然自予觀之,此特一時筆墨之趣所寄耳。
若古人終身精神識見,盡在其文集中,乃其嘔心劌肺(2)而出之者。如白香山(3)、蘇長公(4)之詩數千首,陸放翁之詩八十五卷。其人自少至老,仕宦之所歷,遊跡之所至,悲喜之情,怫愉(5)之色,以至言貌謦欬(6),飲食起居,交遊酬錯(7),無一不寓其中。較之偶爾落筆,其可寶不且(8)萬倍哉?予怪世人,於古人詩文集不知愛,而寶其片紙隻字,為大惑也。
予昔在龍眠(9),苦於無客為伴。日則步屧(10)於空潭碧澗,長松茂竹之側;夕則掩關(11)讀蘇、陸詩。以二鼓為度,燒燭焚香煮茶,延兩君子於坐,與之相對,如見其容貌鬚眉然。詩云:「架頭蘇、陸有遺書,特地攜來共索居(12);日與兩君同臥起,人間何客得勝渠(13)?」良非解嘲(14)語也。
【註解】
(1)洵:實在、真的。
(2)嘔心劌肺:極言其苦思力索之意。劌:音「貴」;傷。
(3)白香山:白居易,字樂天,其先太原人,後徙下邽(在今陝西省渭南縣境,邽,音「歸」),晚年好佛事,自稱香山居士,又號醉吟先生。白居易文章精切,作詩多用鄙俗俚語,清新平易,近於白話,為社會詩派之倡導者。
(4)蘇長公:即蘇軾。
(5)怫愉:抑鬱和歡樂。怫,音「服」。
(6)謦欬:音「慶慨」;喻言笑。謦,低聲。
(7)酬錯:交際應酬。錯,交互。
(8)且:將近。
(9)龍眠:龍眠山,在安徽省桐城縣西北三十里;以山中有二龍井故名。
(10)步屧:步行。屧:音「謝」;木屐。
(11)掩關:閉門。關,橫持門戶之木。
(12)索居:離開眾人獨自散處一方。
(13)渠:稱他人曰渠。
(14)解嘲:自為解釋,以免他人嘲笑。
【講評】
零星的、片段的文字,價值應該不如系統的、全面的著作。其中道理很簡單,就在它們思想情感的蘊涵,豐儉淺深有所不同,好像一塊鐵與一噸鋼的區別一樣。短篇的作品,有如流星閃電,或者也能激發出絢爛的光芒,但是它畢竟只是人生的一小點,即便曾經綻放過熠熠神采,也不過是稍縱即逝,能在眼底留多少印象,在心田占多少空間?但是匯聚畢生著作的結集就不然,它們有如天上的日月光華,不管白天或晚上,都持續不斷的永照寰世,既給了我們光明,還給我們溫暖,較之單篇作品的影響,其差距真難以道里計。是以對於那些只會寶愛古人片語隻字,卻不懂得珍惜古人詩文集的人,圃翁也要搖頭直嘆「大惑」不解了。
詩文集是古人終身精神識見的總匯,集中的每一詩每一文,都可見其嘔心瀝血創作的心跡。他們把自己從小到老,為官任事,曾到過什麼地方,有什麼遊歷心得,不管是悲傷痛苦的也好,愉悅歡笑的也好;甚至自己的日常生活、飲食起居、言談笑貌、行為思慮、交友應酬等,無不鉅細靡遺的詳加記錄。這樣的記錄,完整的解釋了人生的思想脈絡,清楚的交代了人生的心路歷程,它們的價值,不是要超過單篇的千萬倍嗎?
像白居易的《白氏長慶集》,今日可見的本子,就載有二千八百零六首詩,連其他文章合計三千六百三十三首(白氏自記則為三千八百四十首);蘇軾的詩,根據《東坡全集》所錄,有二千五百九十二首;陸游的詩最多,除去散失和他自己刪掉的以外,現存九千三百多首。這麼豐富的作品,姑不論其文學價值如何,光就那股創作不輟的毅力,就足以叫人欽佩得五體投地了。
蘇軾的詩,氣象宏闊,鋪敘婉轉,意趣超妙;其特色在取材選詞不分雅俗。後人稱他「子美之後,一人而已」。有宋一朝,他的詩真的如日中天,光芒萬丈,掩過了同時所有其他詩人的光彩,直叫人不敢逼視。陸游是南宋詩人中之最傑出者,表面頹放,其實內裡最富感情;尤其愛國之心,至死不渝。梁啟超有詩讚他:「篇中十九從軍樂,千古男兒一放翁。」真是受之而無愧。
圃翁退居龍眠時,日則徜徉於松竹幽澗等自然美景之間,夜則遍遊於蘇、陸遺書之中,盡情與二位大家對話閒談,共其喜樂憂傷,是真瞭然古人詩文集之珍寶的人。
83年6月中央日報出版《聰訓齋語》68-72頁
by 甲多先生 @ 1993. 12.02 臺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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