識管絃
【原文】
圃翁曰:昌黎(1)〈聽穎師琴〉詩有云:「呢呢兒女語,恩怨相爾汝;忽然勢軒昂,猛士赴戰場。」(2)又云:「失勢一落千丈強。」(3)歐陽公(4)以為琵琶詩。信然。予細味琴音,如微風入深松,寒泉滴幽澗,靜永古澹(5)。其上下十三徽(6),出入一絃至七絃,皆有次第。大約由緩而急,由大而細,極於和平,沖夷(7)為主,安有呢呢兒女,忽變為金戈鐵馬(8)之聲?常建(9)〈琴〉詩:「江上調(10)玉琴,一絃清一心;泠泠(11)七絃遍,萬木沉秋陰。能令江月白,又令江水深;始知枯桐枝(12),可以徽(13)黃金。」真可謂字字入妙,得琴之三昧(14)者。味此,則與昌黎之言迥別(15)矣。
古來士大夫學琴,類不能學多操(16)。白香山止〈秋思〉(17)一曲,范文正公(18)止〈履霜〉(19)一曲。高人撫絃動操(20),自有夷曠沖澹(21)之趣,不在多也。古人製琴一曲,調適宮商(22),但傳指法;後人強被(23)以語言文字,失之遠矣。甚至俗譜用〈大學〉及〈歸去來辭〉、〈赤壁賦〉(24),強配七絃,一字予以一音,且有以山歌小曲溷(25)之者。其為唐突(26)古樂甚矣,宜為雅人之所深戒也。
大抵琴音以古澹為宗,非在悅耳,心境微有不清,指下便爾荊棘(27)。清風明月之時,心無機事(28);曠然(29)天真時,鼓一曲不躁不懶(30),則緩急輕重合宜,自然正音出於腕下,清興(31)超於物表。放翁詩曰:「琴到無人聽處工(32)。」未深領斯妙者,自然聞古樂而欲臥,未足深論也。
【註解】
(1)昌黎:韓愈,字退之,唐河南河陽(今河南省孟縣)人,郡望昌黎,後人因稱「韓昌黎」。韓愈乃唐代有名思想家及古文作家,一生以恢宏儒道,排斥佛老為己任,倡古文,蘇軾稱其「文起八代之衰,而道濟天下之溺」,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首。其詩與孟郊齊名。詩中多有反應現實,抨擊時弊及詠懷述志之作。
(2)「呢呢兒女語」四句:琴聲輕柔細屑,仿如小情侶間親密的耳語,偶而夾雜傾心相愛的嗔嗲責怪;忽然聲勢轉變得昂揚激越,就像勇猛的將士,探戈躍馬衝入敵陣。呢呢:音「泥」;狀聲詞,用來行容言辭親切。爾汝:猶言「卿卿我我」;對話時你來我去,不講客套,是關係親密的表現。軒昂,高舉的樣子。呢,或作「昵」。忽然勢軒昂,本作「劃然變軒昂」;猛士赴戰場,本作「勇士赴敵場」。
(3)失勢一落千丈強:行容琴音驟降幅度之大,如權臣失勢跌落千丈谷底般。強,有餘。
(4)歐陽公:即歐陽修。修字永叔,晚號六一居士,宋吉州廬陵(今江西省吉安縣)人,自號醉翁,為唐宋古文八大家之一。
(5)靜永古澹:靜默、深遠、古雅、淡泊。
(6)十三徽:古琴上表撫抑之處,全弦凡十三處,曰十三徽。
(7)沖夷:就是和平。
(8)金戈鐵馬:謂兵事。
(9)常建:唐長安(今陝西省西安市)人,與王昌齡同榜登進士第,仕途頗不如意,遂放浪琴酒。後召王昌齡、張僨同隱。盛唐人對其詩評價頗高。上文所引詩,《全唐詩》卷一百四十四題作〈江上琴興〉。第四句作「萬木澄幽陰」、第五句作「能使江月白」。
(10)調:調和音曲,即演奏。
(11)泠泠:音「零」;聲音清澈洋溢。
(12)枯桐枝:喻不起眼的琴。古琴多為桐木所作,有人便以桐稱呼琴。《全唐詩》枯作梧。
(13)徽:鼓琴循弦謂之徽。
(14)三昧:訣要;得其訣要者曰得其三昧。昧,音「妹」。
(15)迥別:大不相同。迥,音「窘」。
(16)操:琴曲。
(17)秋思:秋日寂寞淒涼之情緒。此處為樂曲名。
(18)范文正公:范仲淹,字希文,宋蘇州吳縣(今江蘇省吳縣)人,卒諡文正,公為尊稱。
(19)履霜:履霜操,樂府琴曲歌辭名,周尹吉甫之子伯奇所作。范仲淹喜愛彈琴,但平日只彈「履霜」一操,所以又有「范履霜」之稱。
(20)撫絃動操:與撫琴動操同,即彈琴。
(21)夷曠沖澹:平易開朗,謙虛淡泊。
(22)宮商:五音中宮商二音,引伸為音樂、音律之意。
(23)強被:因「搶披」;硬套之意。強,勉強。被:同「披」;衣搭在身上而不穿整。
(24)赤壁賦:蘇軾所作,有前後二賦。
(25)溷:音「混」去聲;雜亂。
(26)唐突:抵觸。
(27)荊棘:本指梗阻之狀;今喻紛亂的樣子。
(28)機事:機密巧詐之事。
(29)曠然:曠達,猶豁達;自適其志,不拘束於俗務、俗見。
(30)不躁不懶:不急不徐。
(31)清興:清雅之興致。
(32)工:精巧佳妙之謂。陸游〈明日復理夢中意作〉詩有「詩到無人愛處工」句。見《劍南詩稿》卷五十八。
【講評】
圃翁說,真正的琴聲,應該像微風吹入深邃的松林般的安謐和遼遠,像寒泉滴落清幽的溪谷般的古雅和淡泊。每一條絃從上到下區分成十三個音位,從最緊的第一絃,到最鬆的第七絃,聲音高低的排列,也都有一定的順序。演奏的時候,大多由緩而急,由大而細,最後達到安詳和平的境地,哪裡會有如韓愈所說的,一下子是纏綿宛轉的卿卿我我,一下子又變作是激昂高亢的金戈鐵馬了?歐陽修懷疑韓愈描寫的對象不是琴,而是琵琶。我們試拿白居易的〈琵琶行〉來跟它作個對照:白詩的「間關鶯語花底滑,幽咽泉流水下灘」,與韓詩的「呢呢兒女語,恩怨相爾汝」,描寫的都是切切如私語的小絃;白詩的「銀瓶乍破水漿迸,鐵騎突出刀槍鳴」,與韓詩的「忽然勢軒昂,猛士赴戰場」,描寫的都是嘈嘈如急雨的大絃;白詩的「曲終收撥當心畫,四絃一聲如裂帛」,與韓詩的「失勢一落千丈強」,又同是清脆悽厲的收束。難怪圃翁也要說他相信了。比較之下,常建的〈江上琴興〉詩所說的,就稱得上是字字入妙,深深體會過琴聲優美的作品,境界遠遠的超過韓詩。
自古以來,琴便一直是士大夫階層偏好的樂器。《孟子》裡就說過舜「鼓琴」的話;孔子早年也跟師襄學過琴。他們往往假藉琴來表述自己或舒發情感。劉禹錫曾在他的「陋室」裡調素琴;白居易專彈〈秋思〉一曲;范仲淹則是〈履霜〉曲的專家,被後人稱為「范履霜」;連晚年自號「六一居士」的歐陽修,琴一張也占了他的六分之一。借琴音發抒志節最有名的例子,就是伯牙和鍾子期。伯牙志在太山,鍾子期就說:善哉乎鼓琴,巍巍乎如太山;伯牙志在流水,鍾子期就說:善哉乎鼓琴,洋洋乎若流水。鍾子期就成了伯牙名符其實的「知音」了。
琴曲的稱呼,有操、弄、引等。表現憂愁的作品叫作「操」,意思是遭受窮愁困厄時,雖然怨恨失意,卻仍遵守禮義,不失操守。後漢李尤的〈琴銘〉說:「琴之在音,盪滌邪心;雖有正性,其感亦深。存雅卻鄭,浮侈是禁;條暢和正,樂而不淫。」琴聲的滌邪存雅之功,向來都受到知識分子一致的肯定。一般的情況下,琴的樂音是「遠而聽之,若鸞鳳和鳴戲雲中;迫而察之,若眾葩敷榮曜春風」;但是琴聲究竟是彈奏者心意之所寄,彈奏者心境的些微改變,都足以影響琴曲的風格和趣味:心情鬱悶煩躁的時候,曲調自然紛雜錯亂;心情明朗開闊的時候,曲調自然輕快舒暢。琴曲是借音樂傳達情志的,所以重在曲調,不在文字。如果你以為偉大的文字,必會是偉大的曲子,而把四書五經都配上曲子拿來演奏彈唱,那就是犯了一個兩敗俱傷的錯誤,是同時扼殺了好曲子,也磨滅了好文章,最是愚蠢。
83年6月中央日報出版《聰訓齋語》173-179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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