跛子小張的雙腳帶進寢室時,預備號剛巧從他的背後跟進來。號音停止。笑聲霍地膨脹起來,隨着五十幾道眼光向他掃射。他望一望左右,繼續往他的床鋪挪移,笑聲又從四面八方爆發過來,穿入空間,匯向他的耳鼓。室中的氣流似乎加重了密度,他感到窒息和不安,紅熱的感覺從耳根傳到眼圈,再擴散到額上滲汗的毛孔。頓時,他發現從右褲管下伸露的細小的趾踝。
這笑話的主題一定與他有關。他把夾在左肘下的書本,重重地放在床鋪上,隨即坐下來。他的右手輕輕摩擦着比別人短了半截的右腿。現在,他安靜的接受挑戰,彷彿正收聽到方才許多有關他的談話、嘲譏和戲謔。
『小張,教官說今年全縣的青年節慶祝大會,儀隊操演由我們學校的三年級擔任,你和我們一起去嗎?』
開場白很平淡,也很枯燥。自從訓導處公佈了這個消息以後,差不多每一次上軍訓課以前,都有人對他這樣問。他總是低着頭:誰不想穿上閃閃發光的儀隊服過過癮;誰不想背刀掛槍逞逞神氣;誰不願意亮在雄糾糾的隊伍裏,叫行人注目;誰不願意搏得女同學們的欽慕和讚嘆?但,這也是他最大的難題,去吧,徒然破壞團體的整齊美觀;不去吧,他們又時常以此來作弄他。
『我已請了假,下一節再談吧!』
他把臉朝着自己,不是對任何人講話,也不是自言自語。其實,他請的是強迫長期活動假,下一節還不是如此。
『教官還說要你當指揮呢。』
譁笑的聲音再度響起。小張的脖了由深黃轉為紫紅。
『要是你肯當指揮的話,我們的儀隊操練將會得到最佳表演獎……』
笑聲開始變成浪濤,一波又一波的在寢室周圍翻騰。小張繃着臉,沒有再吭氣,似乎是一位招了供的囚犯,等待法官的定罪。他怕行進、怕操練,他背不起槍;他痛恨那個說他肩膀像坍屋之牆的同學;他不願意再把那趾骨嶙峋的瘦腳,裝進大皮鞋裏受罪。而軍訓課裏的全部節目,都要和他作對。現在他正如同一條被鐵錘擊昏了頭的老牛,橫在屠宰房裏,僵臥和掉淚都不能引起別人的同情,唯有等待利刃來他的身上宰割。
小張把床單摺起來,在床邊上齊了齊,然後頹廢的靠在棉被上。閤不住的眼珠,從床柱上溜向牆上沾滿了灰塵的軍訓帽子。現在,他心中的怨懣找到了發洩的焦點,帽簷下面的帥面孔,開始糢糊,糢糊。……
吵叫從宿舍流向操場,釘了馬蹄鐵的大皮鞋,鏘鏘地從走廊的地板上掃出去。上課的嗽叭傳來時,寢室內已成了真空,氣流由燥悶變為和緩,再轉成涼涼的風。穿衣鏡內只剩下一張受過無限委屈的臉,和雨條長度大小都不太相稱的腿。
室內靜得有點可怕。小張倔著眉毛,咬着下唇羨慕上軍訓,又厭惡軍訓課的來臨。突然,他吼了一聲,猛地跳起來,用盡全身力量,把他的帽子摔過去。帽徽在空中轉了兩圈,像是一個幹練的水兵,鑽向水中伸展而去。
他的手心淌着熱烈發泄的汗,過劇的用勁,使他腿上的不平衡,來回在肩腰之間循環,搖搖擺擺的身軀,終於結結實實的打在地板上,捲在右手下的右腿又盤踞起來。
他慌忙爬回床鋪上,把身體用力地背向着穿衣鏡。他不願意再看到那個單調而且令人發脾氣的鏡頭。扶起一旁的書本,他有一個意念:他必須站起來,站在每個人的前面,站在每一個戴有軍訓帽子的人的前面。捧起書,他想讓書本上一頁一頁密密麻麻的東西,來充塞他的腦海,驅除其他痛苦的空隙。然而,他不能,書面上的字點一個一個浮了起來,不但感到右小腿的隱隱作痛,彷彿眼角也蕩漾着同學們對他作嘔的面孔。
小張重重地在床板上擊了兩下,巨大的迴響從天花板撞向牆壁。他不相信只有殘廢的人,才有被譏嘲的資格,他想改變他的缺陷。於是,他站起來,用畢左腿的力量,學著軍訓操裏行進的方法,開始在室內踱起來。大皮鞋的高筒,在他右腳頸上下拖動,無限的蹩扭從腳底傳到大腦。為了使他腿上的不平衡感儘量消失,他加緊身體的旋轉和運動的速率,右腿――那一條痳痺了的小腿――在各床鋪間晃動,麻木的筋開始不支的喘動。
發狠的汗流盡了,他坐下來,搗着胸,感到腳臂的抽搐,已得到心臟劇烈震盪的共鳴。一股像頭昏腦脹後突然清醒過來的快感使他情不自禁地欣跳起來。這是一個發現,一個重大的發現:他的右腳不是枯桿,它裏面有血,有活動的血。他不沮喪了,甚至急於看看自己興奮的臉色。
小張回到穿衣鏡前,硬著左腳撐住全身的重量,挺起胸脯,做一個他從來沒有做過的「標準軍禮」。――
『哈哈!敬禮,報告!』
聲音自門口響起。無數大皮鞋和水泥地磨擦的聲音,從走廊的盡頭向宿舍延蔓,碎片的嘈雜接著進入了寢室。這一句吼喊,很明顯地又把嘩笑從室內傳了出去。
大家都笑得叫起來了,叫得像迎神賽會場上點燃的爆竹,七零八怪,又無盡休止。好像一個做完夢遊的孩子,他拐着步子捲回他的床鋪,慣有的自卑,沖淡了他的遐想。
室中的秩序又恢復了,各人都在專心換穿自己的運動服裝,仿彿已忘記了他的存在,和出自他身上的一副滑稽像。
他默默的站起來,夾着那本厚厚的書,離開他的床鋪,和那些發出噪音的地方。下午全部的活動課程,是沒有他凌辱的時間的;而且也沒有人要去理他,留他停在宿舍或者聊聊天。在同班的四十三位同學中,他是沒有任何身份和地位的。
出了宿舍大門,迤邐在花圃間的小路,彳亍在絨絨的韓國草上。他甩甩頭,嗡嗡的耳窩,仍然播放著嘲弄和譏諷的迴旋。事實上,他沒有聽到任何聲息。在踏出寢室門口的時候,他特別把步子放輕、放慢,希望能再聽到同學們對他的輕蔑和侮辱。可是,房間靜悄悄的,空閒得和他獨個兒在的時候完全一樣。照理說,他應該高興才對,但是不知道為什麼,他反而感到失望。也許,大家在上課前、下課後、操槍、戴鋼盔,斜在草地望天空時,連語閒話,而討論的都跛腳的他。
他已靠在松幹旁坐下了,攤着書,盡力再搜索每一個文字――方才的顫慄仍在一陣陣地襲擊他。
談就讓他們去談吧!跛腳並不是他本身的錯,這是先天的小兒痳痺。打從記事起,他的右腿一直瘦小,而且少別人一截。但他並沒有被這個殘疾絆倒。在學校裏,他不參加任何活動,把所有的時間花在書本上,奪得全校最高的學業成績獎。他沒有錯,將近三年來,這個原則一直適用;可是現在,這個觀念有考慮改變的必要了:他既不肯站為別人的後面(甚至沒有地方站),又不肯讓自己和別人無法較量。……
水池中央,魚口死勁地噴水,水珠串在水面上反覆降落,魚尾巴在水面下反翹起來,磨石的魚鱗,像古代士兵們的戰甲,在陽光中耀眼反照,傲視着每一片荷葉。
他在右腿上尋到了木魚似的膝蓋,望了望凸瘦的足踝,又望了望上噴的水。他的考慮決定了:他要拋掉鋼盔、刺刀、儀槍、軍服和釘有馬蹄鐵的大皮鞋。
他在報告書上寫著:
『自卑和他人的自尊養成我堅毅的意志,我在這方面的欠缺,要在另方面補償……』
刊「木瓜園」第10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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