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白〈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〉探究

摘要
李白的〈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〉,全文僅有一百一十九個字。可分三段:第一段自「夫天地者」至「良有以也」,說明古人秉燭夜遊的原因在浮生若夢;第二段自「況陽春召我以煙景」至「獨慚康樂」,記敘良辰美景,天倫會樂;第三段自「幽賞未已」至「罰依金谷酒數」,記敘坐花醉月,應有佳詠(作)。主旨為:(藉為《桃花園賦詩集》作序之便,)抒寫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的慨歎;出現在篇首的第一段。文體:在形式上是應用文(裡的「序」;「序」裡的「書序」);在內容上是抒情文。
目錄
壹、前言
貳、題目的探究
參、大意的探究
肆、主旨的探究
伍、文體的探究
陸、結論
柒、參考書目
捌、附錄
關鍵字:序、大意、主旨、文體、應用文、抒情文
壹、前言
〈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〉收錄在《李太白全集》,大約作於開元二十一年前後,地點在今安陸兆山桃花岩。內容記敘李白與他的堂弟們,相聚在桃花園中,飲酒賦詩、暢序天倫的情景。全文以駢句為主,筆觸流暢自然,風格清新灑脫,是傳誦千古的名作。
它是一篇序文殆無疑義,可惜的是它所序的對象——桃花園賦詩集——不見其蹟,詩集的內容、體例迄今難明:這就給本文的真意和定位帶來了困擾。從純粹「書序」的作用或目的來看,其體裁大多屬於記敘;從「贈序」的寫作動機或目的來看,其體裁則多半為論說。本文不是論說,也非記敘;正中版《高中國文》第一冊《教師手冊》說「內容偏重在抒情」,所以它是抒情文:說得極為確當。
姚鼐以為:李白的〈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〉名為「序」,實為「記」。「記」屬「雜記類」,相當於我們今日的「記敘文」,實乃不得不然的誤會。
貳、題目的探究
本文題目「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」,可以分成兩部分:第一部分的「春夜宴從弟桃花園」,是由人(省略)、時、事、地四者組成的句子,說明這是一件事;第二部分的「序」,說的是這篇文章的體裁。
單從「春夜宴從弟桃花園」句來看,本文屬於記敘文,記敘的是:我(人,即李白;省略)在某一個春天的晚上(時),於桃花園(地),宴請我的堂弟們(事)。從,音縱,去聲,謂次於最親者。所以,從父指次親於父親的伯父、叔父;從弟便是自伯父、叔父所出之弟,即堂弟。把題目中的「從弟」,解成為「堂弟們」,是得自文中「群季」的靈感,並不是題目本身明白具有的意思。
「序」是古代文體的一種(在下文「伍、文體的探究」將有詳細的說明),現在我們把它全部歸在「應用文」一類裡。應用文是一種純粹以「形式」來作的歸類,這種文體的文意內容也無非是記敘、抒情、論說三種性質。正中版《高中國文》第一冊第一課的〈題解〉,將它的文體分為內容和形式兩部分來敘述,其作法是正確的。
本文題目另有「春夜宴諸從弟桃花園序」(《文苑英華》)、「春夜讌從弟桃花園序」(《唐文粹》)、「春夜宴桃李園序」(《古文觀止》)等不同的面貌。「諸從弟」即為「群季」之意;讌,會飲,與「以酒食相款待」的宴,音同意近:前二者尚無可議。而後者的「春夜宴桃李園序」題目,為坊間多數選本所用,其文亦因題而將「會桃花之芳園,序天倫之樂事」句,改為「會桃李之芳園,序天倫之樂事」。按:「會桃花之芳園,序天倫之樂事」為一對句,就對仗的是否工整看,以「桃花」對「天倫」,似較「桃李」為略勝一籌。
本文是李白為《桃花園賦詩集》所作的序,論者以為其性質和王羲之的〈蘭亭集序〉相近,唯名題略有殊異。〈蘭亭集序〉將書名《蘭亭集》(詩集名稱)直接寫在題目上,後人因此可以一眼斷定其為「書序」;但本文所序的對象,題目上未提,我們甚至只能「猜想」有《桃花園賦詩集》這麼一本書,而〈春夜宴桃花園序〉是這本書的序。
因此,如果可以的話,學學〈蘭亭集序〉的成例,將本文題目改為〈桃園集序〉或〈桃花園集序〉,將書名(詩集名稱)明白呈現在題目中,題意將更為明確。或者也可以仿照〈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〉簡稱〈滕王閣序〉之例,將本文題目詳述為〈春夜會諸從弟桃花園宴詠序〉、簡稱〈桃花園序〉亦可。
參、大意的探究
文分三段:第一段自「夫天地者」至「良有以也」,說明古人秉燭夜遊的原因在浮生若夢;第二段自「況陽春召我以煙景」至「獨慚康樂」,記敘良辰美景,天倫會樂;第三段自「幽賞未已」至「罰依金谷酒數」,記敘坐花醉月,應有佳詠(作)。
前文提過,本文題目中的「春夜宴從弟桃花園」屬於記敘文。記敘是記事和敘事的合稱。依據夏丏尊在《學生作文原理》中的說法,記敘文的組成有幾個要素:
一、事件的主體——人物。(即什麼人)
二、事件的情節——事實。(即什麼事)
三、事件發生的時間——時間。(即什麼時候)
四、事件發生的地點——地點。(即什麼地方)
受西方的文學理論影響的作文家,在這四個要素之外另增兩項,簡稱六W,就是:什麼人(Who)、什麼時候(When)、什麼地方(Where)、什麼事(What)、為什麼(Why)和怎麼樣(How)。
本文題目回答了其中的四個W:一是「什麼人」——作者(省略);二是「什麼時候」——春夜;三是「什麼地方」——桃花園;四是「什麼事」——宴從弟。四個記敘文的要素齊備,對本文的基本內容,已經有了相當程度的提示。
開頭第一段說明古人秉燭夜遊的原因在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,不屬於記敘,而是論述。前兩句:「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」,說明宇宙空間之大、時間之長,屬於「什麼事」,卻是下文「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的「為什麼」。由於「浮生若夢」,所以「為歡幾何」;又由於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,所以「古人秉燭夜遊」(而又因為古人「秉燭夜遊」的那種珍惜時間,或稱「及時行樂」的態度與作為,我們深表同感,因而才會有此次仿效古人的夜宴之會——但是這些內容,文中並未直接表露)。「古人秉燭夜遊」是「什麼事」;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是「古人秉燭夜遊」的「為什麼」。
在這一段裡真正屬於記敘成份的,只有用來點題的「古人秉燭夜遊」這一句,由「什麼人」——「古人」、「什麼事」——「秉燭遊」和「什麼時候」——「夜」,三者組成。這個「秉燭夜遊」的「夜」,《古文觀止》的編者說是「點『夜』字」,也就是點出題目「春夜」裡的「夜」字,間接回答是「什麼時候」宴,以及「為什麼」要利用「夜」來宴的問題。答案就是:因為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。句中的「為歡幾何」——「歡」用以呼應「遊」,不僅是「什麼事」,也是我們此次舉行夜宴和「古人秉燭夜遊」的「為什麼」之一;而「浮生若夢」——「夢」用以呼應「夜」,也不僅是「為歡幾何」的「為什麼」,更是我們此次舉行夜宴和「古人秉燭夜遊」的另一個「為什麼」。
這一個此次舉行夜宴的「為什麼」,作者並未在文中直接寫明,只是含蓄委婉的借古映今,可以說脫轉得極為巧妙自然而不著痕跡罷了。
第二段記敘良辰美景,天倫會樂,是本文敘述的主體,包含了前述記敘文裡所有的六個W
「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」是「會桃花之芳園」的第二個「為什麼」;它的第一個「為什麼」便是前段說的「為歡幾何」或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。「會桃花之芳園」的「會」等同於題目「春夜宴從弟桃花園」中的「宴」。「會桃花之芳園」由「什麼事」——「會」和「什麼地方」——「桃花之芳園」組成。「大塊假我以文章」是「什麼事」;「陽春召我以煙景」是「什麼時候」——「陽春」加上「什麼事」——「召我以煙景」。「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」,與前段開頭的「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」,同是傳誦千古的不朽名句,《古文觀止》的編者說是「點『春』字」,也就是點出題目「春夜」裡的「春」字,與前一段「秉燭夜遊」的「點『夜』字」相結合,共同照應了題目上的「春夜」,具有強烈而鮮活的點題效果。
第二段開頭的「況」字,是一個表示進層關係的連接詞,除了用以連接第一段之外,同時再一次的回答「為什麼」要舉行宴會的理由:是因為春景美麗、且來自大自然多采多姿的召喚不容辜負,因此要「宴」;而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——人生苦短,歡樂無多——時間是一刻兒都不能輕易放過的,因此不待白天來到,連「夜」就「會」了。
「序天倫之樂事」本身便回答了「什麼人」——「天倫」、「什麼事」——「序事」和「怎麼樣」——「樂」等三個問題,同時也回答了「會桃花之芳園」的「怎麼樣」。「天倫」指的是作者和他的堂弟們,所以是「什麼人」。「序天倫之樂事」其實也可以是「會桃花之芳園」的「為什麼」。後者是為序而會,與前者的因會而序,就文意而言,其實無差。
「群季俊秀,皆為惠連;吾人詠歌,獨慚康樂」兩句裡,總共回答了四個「什麼人」,兩個「怎麼樣」和一個「什麼事」。「什麼人」包含了「群季」和「吾人」,「惠連」和「康樂」;「怎麼樣」包含了「俊秀」和「慚」;「什麼事」指「詠歌」。「群季俊秀」、「群季為惠連」和「吾人獨慚」、「吾人為康樂」是從另一個角度看到的四個「什麼事」;「群季俊秀」是「吾人獨慚」的「為什麼」;而「吾人獨慚」卻是「群季俊秀」的「怎麼樣」。
第三段的「幽賞未已」和「高談轉清」都是「什麼事」——「幽賞」、「高談」加「怎麼樣」——「未已」、「轉清」。「開瓊筵以坐花」和「飛羽觴而醉月」都是以「什麼事」——「開瓊筵」、「飛羽觴」起,加「什麼事」——「坐」、「醉」,和「什麼地方」——「花」、「月」所組成。「開瓊筵以坐花」的「花」字和「飛羽觴而醉月」的「月」字,還有間接點出「什麼時候」的作用:「花」字點「春」;「月」字點「夜」。「不有佳詠,何伸雅懷」是一組假設性的「什麼事」——「不有佳詠」加「怎麼樣」——「何伸雅懷」。「如詩不成,罰依金谷酒數」也是一組假設性的「什麼事」和「怎麼樣」。「詩不成」同時也是「罰依金谷酒數」的「為什麼」。
從題到文,從開頭到結束,全文幾為「記敘文」要素的六個W所組成,因此姚鼐要在他的《古文辭類纂》裡這樣說:李白的〈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〉名為「序」,實為「記」。也不是全無道理。
從記敘文的角度看,本文屬於以事為主的一類,它的事總稱之為「宴」,細分之則有:會、序、歌、賞、談、飲。「會桃花之芳園」是宴的先聲,「序天倫之樂事」是宴的目的(準此,則「序天倫之樂事」當為「會桃花之芳園」的「為什麼」才是),歌、賞、談、飲則是宴的內容。在宴的內容方面,前三者作者幾乎一筆帶過:歌是「吾人詠歌」,賞則「幽賞未已」,談乃「高談轉清」;而詳寫飲酒:酒席是華貴的「瓊筵」,喝酒的地點在花叢之中(坐花),頻頻高杯、豪興不盡的是「飛羽觴」,月下朦朧的不知是人醉了還是月醉了的是「醉月」,微露著這位世稱「詩仙」的作者身上所散放的一點仙氣。
詩以酒發,酒助詩興。所以,「如詩不成,罰依金谷酒數」,倒也入情合理。其中「罰」字,雖是「詩不成」的「怎麼樣」,本身也是「什麼事」一樁;而「依金谷酒數」則又是「罰」的「怎麼樣」了。
肆、主旨的探究
每一篇文章都是由兩個部分組成:一部分看得見,是文章「材料的部分」,也有人稱它作「形式」;另一部分看不真切,是文章「思想的所在」,也有人稱它作「內容」,是文章主要的意思。
一篇文章裡包含的意思很多:一段有一段的意思,一句有一句的意思,一詞有一詞的意思。但是他們合起來所要表達的意思,卻只有、也只能有一個,是文章主要的意思,也是作者寫作的用意,或該文的中心思想,也就是主旨。
大意卻是一篇文章的節要章句,或事件的大概經過,可以分段敘說,也可以全文總提;與主旨並不相同。
文章的主旨,可能是作者一種獨特的經驗,一些精闢的見解,一個教訓,或是一個體悟,都是他深思熟慮之後的產物。它通常隱含在文字的背後,讀者必須完全了解文字的表面意義,才可能把握得到。
〈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〉這篇文章也不例外。看得見的材料部分,我們已在前文作了探究,歸結起來,不外就是人、事、時、地四要素,外加「為什麼」和「怎麼樣」兩部分。怎麼樣是「原事」所衍生的「新事」,仍屬記敘文的「要素」範圍;而「為什麼」談的多是發生這事的「理由」或「原因」,已經稍稍脫離記敘文的「要素」範圍。有的「為什麼」擔負的只是上下文意的承轉,沒有什麼大作用;有的卻隱藏著作者寫作該文的用意或目的:那就是該文的主旨了。
依據上文的分析,本文的「為什麼」共有八明一暗九個地方,明處為:
一、「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」是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的「為什麼」。
二、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是「古人秉燭夜遊」(也是我們舉行春夜宴會)的「為什麼」。
三、「浮生若夢」是「為歡幾何」的「為什麼」。
四、「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」是「會桃花之芳園」的第二個「為什麼」。
五、「為歡幾何」或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是「會桃花之芳園」的第一個「為什麼」。(「會」即是「宴」之意,呼應「歡」字)
六、「序天倫之樂事」也可以是「會桃花之芳園」的「為什麼」。
七、「群季俊秀」是「吾人獨慚」的「為什麼」。
八、「詩不成」是「罰依金谷酒數」的「為什麼」。
暗處是:
九、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是『我們舉行春夜宴會』的「為什麼」。(此項依附在第二項的背後)
第一項的「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」是對自然時空的人事描述,目的在引發「浮生若夢」的感悟,沒有貫串全文的力氣,不足以為主旨。第四項的「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」、第六項的「序天倫之樂事」,分別照應「為歡幾何」句中「歡」字下的「良辰、美景、樂事」諸寫照,當然都不成其為主旨。而第七、八項的「群季俊秀」和「詩不成」都只是局部事實的陳述,當然也算不得是主旨。唯有在第二、三、五、九項都出現的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,才是本文的主旨所在。尤其是第九項以「春」與「宴」回應了「為歡幾何」的慨嘆;以「夜」彌補了「浮生若夢」的遺憾:是真正捉摸到了李白寫作本文的心意啊。
第二項:「浮生若夢」是「為歡幾何」的「為什麼」。是說:因為「浮生若夢」,所以「為歡幾何」。為了彌補「浮生若夢」這個缺憾,人生就應當「為歡」、「為歡」、「為歡」。於是有人就把它解為「人生當及時行樂」的主旨了。
南一版的《古文觀止鑑賞》說:主旨敘說人生短暫,當「及時行樂」,表現一種曠達的情懷。
三民版的《新譯古文觀止》說:第一小段先由天地為逆旅、光陰是過客而感發人生短暫無常,引出「及時行樂」的主題。
東華版的《古文觀止全譯》說:表現了他對自然和生活的熱愛,胸懷的曠達,也反映出人生若夢宜「及時行樂」的情懷。
關永禮主編的《古文觀止鑑賞辭典》說: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?」也表現出作者既摯愛大自然又要「及時作樂」的消極心態與思想。
本文開頭以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引出夜宴,全文基調全在一個「歡」字,所以不管是陽春、煙景、文章、芳園、瓊筵、羽觴、坐花、醉月,還是宴、遊、會、序、歌、賞、談、飲,無一不是「樂事」,加諸一「夜」字,還不是「及時行樂」的坐實嗎。但是「行樂」有頹廢的傾向,加以「及時」並不是非得「行樂」不可——為什麼不可以及時「行善」、「行孝」、「行義」、「努力」、「勤學」、「奮發」呢?因此我認為適當的主旨應該是:抒寫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(故坐對良辰美景,應有佳詠申懷)的慨歎。
正中版《高中國文》第一冊課本的〈題解〉說:「全文敘述李白在春天的月夜和他的堂弟們在桃花名園中,飲酒賦詩、暢序天倫的情景。」——這是作為「形式」上的「序」文,也就是「記敘」成分的「大意」,沒有「為什麼」的質疑,也沒有「原因、理由」等的回應,還搆不上「主旨」的邊兒呢。(〈題解〉中未提「主旨」字眼,正是說明該段敘述並非主旨之意)
主旨可能在文內或文外出現,因它「出現」的位置,區分為四種:在第一段出現的叫「篇首」、不在首尾兩段出現的叫「篇腹」、在最後一段出現的叫「篇末」、沒有明白出現在文章當中的叫「篇外」。本文主旨出現在篇首的第一段。
伍、文體的探究
文體就是文章的體裁。今日我們為了進行語文教學的便利,將所有的文章區分為四,叫做記敘、抒情、論說、應用。這記敘、抒情、論說、應用四項,就叫做文體。其中應用文一項,是具有特定目的、對象、時空、格式,而在日常生活中實際要使用到的文字——本文就是屬於這一項。
正中版《高中國文》第一冊《教師手冊》的〈題解〉說:本文是為《桃花園賦詩集》所作的序。在形式上它屬於「序記類」,所以是應用文的一種。後半「應用文」之說正確;前句的「序記類」之說則有待商榷。按:姚鼐《古文辭類纂》將文體分為十三類,有序跋、贈序等,沒有「序記」;而曾國藩《經史百家雜鈔》將文體分為三門十一類,其中「記載門」有「敘記類」,其他門類之中也不見有「序記類」。
《文體明辨》:「按《爾雅》云:序,緒也。」「序」也有人寫作「敘」,本義是列其秩次。凡說話、敘事如絲之抽緒,有條有理,都可以叫作「序」。後來人們給書籍、文章(包括詩篇)所寫的介紹性文字;或介紹作者生平、事蹟,說明寫作動機、寫作經過,或對其內容、體例加以闡釋和評價的文字,都叫做「序」,也叫做「書序」(包括「詩序」)。
另有一種序,發端於晉代,盛行於唐宋。唐初文壇,親朋故舊在臨別之際,常常設宴餞別,飲酒賦詩。積成卷帙後,由某人為這些詩作「序」,說明其作者、由來等,叫做「詩序」,是前述「書序」的一種。後來演變成並沒有詩歌的唱和,只是寫一篇文章贈人的也叫做「序」。這種「序」就叫做「贈序」。「贈序」是唐宋以後,在「書序」、「詩序」基礎上發展形成的一種送別贈言之文,與為詩文而寫、重在評介詩文的「書序」不同。
在題目中指出本文文體為「序」,至於是「書序」還是「贈序」,則沒有明確線索可尋。按前述正中版《高中國文》第一冊《教師手冊》的〈題解〉:本文是為《桃花園賦詩集》所作的序之說,則本文當屬應用文中之「書序」(或「詩序」)。然前文「題目的探究」中亦曾提及,本文所序之書,目前無法證實;但就其內容來看,文中對其書的作者(群季)、寫作動機(伸雅懷)、寫作經過(宴、會、序、歌、賞、談、飲、樂、醉等),及對其內容的評價(佳)等,均略有提涉,應屬「書序」無疑。
「書序」因作者的不同,分為「自序」及「他序」兩種。作者為自己所寫的書或文寫序,叫做「自序」,像《史記》〈太史公自序〉、〈桃花源記〉等是,前者是為整本書作的序,後者是為單篇詩文所作的序;如果作者自認為名氣不大,求當時有名的人代寫的序,就是「他序」或「代序」,像孫中山先生的〈黃花岡烈士事略序〉便是。本文因為所序之書內容不明,如果其中沒有李白的作品,則為「他序」;如果雜有部分自己的作品,則其分類不屬「自序」,也不能稱之為「他序」。
本文在「形式」方面的另一個特色是「駢體」。
「駢體」文也稱作駢文,是就文章的「語言特點」所作的歸類,不列在各家文體分類中的任一門類當中,但是它的性質略同於「文體」而等級稍高。一般說來,所有的文章依其為是否有韻,都可以歸類到「有韻文」與「無韻文」兩種裡,前者如詩、詞、歌、賦等,後者如唐、宋古文。而不管有韻或者無韻之文,它們又都可以有記敘、抒情、論說、應用等四體。
現代文學中的「小說」、「散文」等屬於「無韻文」,而流行於魏晉六朝的「駢文」,也是「無韻文」中的一種。唐代的「駢文」又稱「四六文」。
「駢文」從形式來看,也跟「散文」不同。日人兒島獻吉郎說:「四六文既非純粹之散文,又非完全之韻文,乃似文非文,似詩非詩,介於韻文散文之間,有不離不即之關係者,故稱之為律語或駢文。」(《中國文學概論》)它有以下幾個特徵:
一、多用對句;
二、以四字和六字的句調做基本;
三、力圖音調的諧和;
四、繁用典故;
五、務求文辭的華美。
本文共用了七組對偶句;全文二十四句當中,四、六字句合佔二十句;三個典故;七種修辭格,修辭例句多達三十一句。除了第三項的「力圖音調的諧和」不是很嚴格的講求以外,全是符合「駢文」要求的。茲分別敘述如下:
一、多用對句: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.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.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3.會桃花之芳園,序天倫之樂事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4.群季俊秀,皆為惠連;吾人詠歌,獨慚康樂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5.幽賞未已,高談轉清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6.開瓊筵以坐花,飛羽觴而醉月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7.不有佳詠,何伸雅懷。
二、以四字和六字的句調做基本:
除「光陰者」、「而浮生若夢」、「況陽春召我以煙景」、「大塊假我以文章」四句非四非六之外,其餘二十句六字句佔其八,四字句有十二。
三、繁用典故: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1.「古人秉燭夜遊」典出〈古詩十九首〉之〈生年不滿百〉詩,原句是:「生年不滿百,常懷千歲憂。晝短苦夜長,何不秉燭遊?」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2.「惠連、康樂」事典出《南史》〈謝惠連傳〉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3.「罰依金谷酒數」典出晉石崇〈金谷園詩序〉:「遂各賦詩,以敘中懷,或不能者,罰酒三斗。」
四、務求文辭的華美:
全文僅一百一十九個字,卻使用了八種修辭,幾乎無句不美、無語不麗。茲細述如下:
1.轉化:轉換寫作對象的本性,藉以移入作者充沛的情感,叫做「轉化」,分三種:
()擬人:以人比物的修辭方式;
()擬物:以物比人的修辭方式;
()形象化:將抽象事物具體化。
(1)     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。(擬人)
(2)     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。(形象化)
(3)     陽春召我以煙景。(擬人)
(4)     大塊假我以文章。(擬人)
2.譬喻:因甲乙兩者具有類似點,寫作時便以熟悉的甲來曉喻未知的乙,叫「譬喻」。甲乙二者必有不完全相同的「類似點」,是譬喻的內容要素;此類似點則可寫出亦可不寫出,視其行文之需要。譬喻的形式,未知的乙叫「喻體」,熟悉的甲叫「喻依」,連接二者的叫「喻詞」。一譬喻兼備此三者謂之「明喻」;喻詞為繫詞所取代者為「隱喻」,又叫「暗喻」;省去喻詞者是謂「略喻」;連喻體並皆略去者為「借喻」。
(5)     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。(略喻)
(6)     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。(略喻)
(7)     浮生若夢。(明喻)
(8)     景。(借喻)
(9)     群季俊秀,皆為惠連。(隱喻)
(10) 吾人詠歌,獨慚康樂。(略喻)
(11) 羽觴。(略喻)
3. 對偶:文中上下兩語句,字數相等,句法相稱,詞性與意義相對,有時還講究平仄相反的,就叫做「對偶」。又分句中對、單句對、雙句對和長對等。句中對又稱「當句對」,是一句當中兩詞語相對;單句對是相鄰的兩句彼此對仗;雙句對又稱「隔句對」,是奇偶數句間隔相對;長對為相隔兩句以上的對句。
(12) 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。(隔句對;如作「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,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」,則為「單句對」)
(13) 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。(單句對)
(14) 會桃花之芳園,序天倫之樂事。(單句對)
(15) 群季俊秀,皆為惠連;吾人詠歌,獨慚康樂。(隔句對)
(16) 幽賞未已,高談轉清。(單句對)
(17) 開瓊筵以坐花,飛羽觴而醉月。(單句對)
(18) 不有佳詠,何伸雅懷?(單句對)
4.類疊:同樣字、詞、語、句的重複運用叫「類疊」;隔離間用的稱「類」,緊相連接的叫「疊」。
(19) 天地,萬物逆旅;光陰,百代過客。(類字)
(20) 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。(類字)
(21) 會桃花芳園,序天倫樂事。(類字)
5.設問:文中變平敘的語氣而為詢問的語氣,叫「設問」,可分三種:
()有問有答,或叫「提問」;
()有問沒答,又叫「疑問」;
()反問,形式上仍有問沒答,但其實答案可自問題背後求得。又叫「激問」或「反詰」。
(22) 為歡幾何?(反問)
(23) 何伸雅懷?(反問)
6.引用:文中援引他人的話或典故、俗語等叫「引用」。指明引自何人何處的叫「明引」;不交代出處的叫「暗用」。
(24) 「古人秉燭夜遊」,引自〈古詩十九首〉。(暗用)
(25) 「群季俊秀,皆為惠連;吾人詠歌,獨慚康樂」,引自《南史》〈謝惠連傳〉。(暗用)
(26) 「罰依金谷酒數」引自晉石崇〈金谷園詩序〉。(暗用)
7.借代:借彼事物之名為此事物之稱,或以同一事物之某部、全部代其全部及某部之修辭方式謂之「借代」。
(27) 大塊假我以文章。(以外表的「文采」代大自然之「本體」)
(28) 吾人詠歌。(以「唱念」代「作品」)
(29) 不有佳。(以「唱念」代「作品」)
8.轉品:詞語在文句中改變了它原來的詞性,叫做「轉品」。
(30) 康樂。(形容詞作動詞用)
(31) 羽觴而月。(形容詞作動詞用)
陸、結論
主旨是一篇文章的主要意思,也就是作者之所以寫作此文的「為什麼」。因此找到李白寫作本文的「原因」,也就找到了本文的主旨。
從「表面上」來看,本文是李白為《桃花園賦詩集》所作的序,那麼他的主旨也就是「為春夜宴從弟桃花園詩集作序」罷了。如果李白不是對自己「有感而發」、對他人「意有所指」,如同目前坊間許多書籍上的「不樂之序」、「無意之序」和「不知所云之序」一般,那就算是。
但是,如果李白是「有感而發」、「意有所指」的話,那麼他的主旨就不會是這麼單純、「表面化」了。
我們試著從「更深一層」的文意來探究:為什麼有會有《桃花園賦詩集》一書的產生?因為李白與群季會樂,必須有佳詠以伸雅懷!為什麼有李白與群季會樂之舉?因為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!
如果「浮生若夢」是人生必然的限制,那麼「為歡幾何」便是人生不得不然的無奈。這樣的限制與無奈,不自今日始,也非今日終;不只古人碰到過,後人也將碰到它。面對這樣的無奈與限制,古人有古人應對之道叫「秉燭夜遊」,李白覺得不錯,於是他也學了古人的這種良法美意,辦了一個春夜之宴。
「為什麼」有這個春夜之宴的舉辦?這正是本文的主旨所在了。這個主旨,有人稱它是「及時行樂」或「及時作樂」。我認為不管「行樂」或「作樂」的格調都不高,也顯得頹廢、消極。因此,寧願將它的境界往上提升,停滯在「為樂」行動前的抒懷階段,稱之為:抒寫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的慨歎——這是本文的主旨。
再說文體。
一篇文章的體裁有「名」有「實」,「名」為形式,「實」為內容。韓愈的「師說」名為「說」,實也是「說」;歐陽脩的「縱囚論」名為「論」,實也是「論」。但曾鞏的「墨池記」名為「記」,實不是「記」;白居易的「與元微之書」名為「書」,實也不是「書」;同樣的,本文雖名為「序」但其「實」不只是「序」。
曾鞏的「墨池記」雖名為「記」,實以「勉學」為核心的「議論」;白居易的「與元微之書」是藉「書」之名,目的在抒寫思念遠方友人之情;同樣的,本文也只是假作「序」之便,抒發了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」(故坐對良辰美景,應有佳詠申懷)的慨歎而已。
因此,本文文體:在形式上是應用文(裡的「序」;「序」裡的「書序」);而在內容上,則屬於「抒情文」。
柒、參考書目
一、《李太白全集》,王琦輯注,華正書局
二、《古文觀止鑑賞》,張高評主編,南一書局
三、《細說作文》,林義烈著,幼獅文化
四、《高中國文》1,李鍌 等編,正中書局
五、《高中國文》1《教師手冊》,李鍌 等編,正中書局
六、《學生作文原理》,夏丏尊,鳴宇出版社
七、《古文鑑賞辭典》,吳功正執行主編,江蘇文藝出版社
八、《小品文精華鑑賞辭典》,夏咸淳、陳如江主編,萬卷樓圖書有限公司
九、《中國文學欣賞精選集》,江濤編著,莊嚴出版社
十、《革新版新譯古文觀止》,謝冰瑩 等注譯,三民書局
十一、        《古文觀止 續古文觀止鑑賞辭典》,關永禮主編,同濟大學出版社
十二、        《古文觀止全譯》,楊金鼎主編,東華書局
十三、        《古代散文文體概論》,陳必祥著,文史哲出版社
十四、        《高中國文學習資料》,建國高中國文科教學研究會主編,中央日報
十五、        《增訂中國文學史初稿》,王忠林 等著,福記文化圖書公司
捌、附錄
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(或作「春夜宴桃李園序」)
李白
夫天地者,萬物之逆旅也;光陰者,百代之過客也。(或作「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,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」、「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,光陰者百代之過客」)而浮生若夢,為歡幾何?古人秉燭夜遊,良有以也。
況陽春召我以煙景,大塊假我以文章。會桃花之芳園(或作「會桃李之芳園」),序天倫之樂事。群季俊秀,皆為惠連;吾人詠歌,獨慚康樂。

幽賞未已,高談轉清。開瓊筵以坐花,飛羽觴而醉月。不有佳詠(或作「不有佳作」),何伸雅懷?如詩不成,罰依金谷酒數(或作「罰依金谷酒斗數」)。
刊「高中教育雙月刊」第1571-79

by 甲多先生 @2000.12.10 臺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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